如今且说邵长韫听赵文华出言相阻,步履微顿。他回身望着赵文华,面上水波不兴道:“敢问夫人还有何吩咐?”
赵文华收了唇角笑意,面色甚是肃然,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渊哥哥当真想叫妹妹收手?”
“在下希冀如此。”邵长韫目光平平,笃定道。
“哦……”赵文华眸色沉沉锁目于邵长韫双眸,语调阴冷似冰道。“那如果妹妹要你……邵长韫求我呢?”
“好,怎个求法?还望夫人明示。”邵长韫未见一丝犹豫,朗声道。
“哥哥若有诚意,不若跪下求我可好。”赵文华狠狠咬住了下唇,额间笼上了一层狠绝之色。她知邵长韫一向清傲,怎会轻易就范,便有些有恃无恐起来。
“好。”邵长韫展眉一笑,未有一丝犹豫道。
赵文华闻言,眼眸一缩,喉间微微有些喘息起来。她轻舒了两口浊气,压下胸中的波涛汹涌,竭力维持着自己面上的端庄神态。
邵长韫趋前一步,撩衣跪倒在阶下,他敛衽正仪,展袖拜倒。一向高昂的头颅缓缓低下,以额触手,慢慢行了最为郑重地跪拜之礼。他泰然自若地俯身跪拜于地,面上神色如往常一般淡然宁静,未见半分窘迫屈辱之意。
大礼将毕,邵长韫并未起身,他默默地维持着跪礼,趴伏于赵文华脚下,徐徐开口道:“在下邵长韫跪求夫人就此收手,留小女一条生路。”
赵文华神色恍然,狠狠咬住的下唇,牙印深深。她双眸之间渐次弥漫了一层清浅水雾,隐于袖中的双手瑟瑟颤抖,不能自已。
“你,你怎能……”
“恳求夫人留有一丝生机。”邵长韫埋首袖间,语调飘飘飖飖似从天际传来,模糊不清。
赵文华倏然惊醒,袖中紧攥地双手之上青筋凸起。她轻扬粉面,屏息阖目压下眸中的润润水色,声音轻颤道:“渊哥哥,你曾说自己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必不因所求而折傲骨。今日,你却为她们而破此言,长跪于此。她们……她们在你心中,当真就这般重要吗?”
“吾即为其之巨树,必挡天之风雨。”邵长韫徐徐立起身子,昂首相对,双眸坦荡示之。
邵长韫双目灼灼如灿星,让赵文华顿感自己无所遁形。她身子猛然一颤,脚下倏然卸力,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涩然问道:“若天之将倾,山岳崩倒,大地塌陷呢?”
“纵殒身碎骨,亦撑其生道。”邵长韫语调坚定道。
“好,好,好。”赵文华失笑出声,掩下自己片刻间的失态之举。她嘴角噙起一丝阴测测地冰冷笑意,轻声道,“时已今日,渊哥哥,你可信我。”
邵长韫神色端凝,语调越发认真地反问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赵文华面上笑意一滞,她深深地看了邵长韫一眼,静静说道:“渊哥哥若是信我,圣上万寿华诞之日,贵府上下人等不可入宫赴宴。若能做到,妹妹我必定收手。”
邵长韫面色泛起一丝苦涩,他伴龙日久,怎会不知这宫中规矩。圣上万寿华诞,凡驻京官员权贵,皆要携带身有品级的家眷入宫朝贺,恭祝当今圣上万岁千秋。
目今,邵家隐患丛生,身陷旋流难了局。若此时借故推诿,缺席圣上的万寿华诞,无异于饮鸩止渴之举。
邵长韫思及此处,不禁郁郁一笑道:“夫人明知此举不可为之,却又如此相告,当真让在下深陷两难之境。”
“你我立场不同,自是各自盘算。渊哥哥若是能应了此事,妹妹必不会出手,邵家亦自是安平无虞。”赵文华神色默然,语调平静无波。“且念在老国公的面子上,这是妹妹最后一次心软。”
“看来夫人势在必得了。”邵长韫缓缓起身,慨叹道。
“妾身言尽于此,国公爷好自为之。”赵文华语锋一转,不再以兄妹相称。她面上绽出一丝灿若春花的笑意,一如往昔年少无忧时。她缓缓背过身去,缄默不语,再无细谈之意。
“在下告辞。”邵长韫抱拳施礼,轻声道。
“国公爷请便,恕妾身不能远送。”赵文华淡淡应了一句,并不回身相送。
邵长韫翻身上马,持缰立于当地,轻笑道:“无论来日你我如何了局,于我心中,你仍是旧时的那个二妹妹。”
“多说无益,到时,你我自见分晓。”赵文华冷冷回道。
“再会。”邵长韫持鞭打马,一路远去,暂无别话。
赵文华听得邵长韫远去的‘蹬蹬’马蹄之声,颊边一丝清浅水痕悄然划过,隐于颈间华贵的衣料之中,再无一丝痕迹可寻。
“二妹妹,爱妹妹。一字之差,却是我今世难以逾越的鸿沟。当年是我一时情痴,错付了半世韶华。但今日,吾为母,方为人。”赵文华阖目掩下眸中翻卷情思,喃喃说道。
“夫人在说什么?”一个婆子从远处快步走来,见赵文华神色端凝,喃喃自语,便搭言道。
“未曾说什么,倒是有劳妈妈久等了。”赵文华端庄笑道。
“夫人客套了,老奴哪里当得起。”那婆子抿嘴一笑,眼角皱成了一朵菊花,躬身笑道。
“且不说妈妈不辞劳苦地潜藏定国公府多年,就凭着我自小在您怀中长大的情谊,也是当得起的。”赵文华展眉一笑,恳然说道。
原来,这婆子原是赵文华的奶嬷嬷陈氏。因早年得了赵文华的嘱咐,这才暗藏于定国公府内做了个低等的扫地婆子。亦亏这婆子机灵,多年来竟是未叫旁人瞧出端倪来。一时差事毕了,前几日才回到了赵文华跟前伺候。
陈嬷嬷见赵文华面色平平,小意问道:“夫人的局既是已经设好,怎的还提前给那邵国公报信?没得走漏了风声,难道夫人还念及着旧日时的情谊?”
“妈妈说笑了,我谋划数载,色色皆是为了庭嵘。目今,又怎会因着一点子可有可无的旧日情谊,而枉费了我多年来的心血。”赵文华眸光一凝,肃容说道,“时至今日,唯有自己的儿子才是真正的依仗。此局已定,必不容失。”
“那夫人此举何意,老奴倒是有些迷糊了。”陈嬷嬷不解道。
赵文华眸中掠过一丝狠绝,沉吟道:“此计并非万全,仍旧有失。邵国公才智远超于常人,我与他正面交锋本不是明智之举。唯有提前相扰,我手中的胜算才会更大。”
“夫人大智。”陈嬷嬷从旁恭维道。
赵文华勾唇轻笑,阖目不语。
倏然,一缕清风自远处徐徐吹来,夹杂着一丝独有的泥土腥气,将赵文华精心盘扎的发簪吹得四散飘摇。
陈嬷嬷上前一步,替赵文华笼上斗篷上的帽兜,轻声说道:“夫人,眼见这天色就要落雨了。咱们先回吧。”
“是啊,风雨将至,咱们也该回了。”赵文华轻叹一声道,抬手扶了陈嬷嬷手臂。
陈嬷嬷一边唤人备车,一边提醒道:“泥地难行,夫人小心脚下台阶。”
赵文华徐徐出了长亭,凝望着邵长韫打马远去的宽阔官道,口中喃喃道:“风乍起,吹皱一潭静水。雨将至,惊乱一叶扁舟。”
好一出长亭断前缘,欲知此后又有何故事,且听后文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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