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现令他想起了一个以前未曾留意的事实:宫中女子,但凡身份高贵的多半都有一双纤纤小脚,连略有点地位的宫女也都缠足,父皇有些妃子出身寒微,进宫之前是天足,便常常沦为小脚妃嫔的笑柄,因此这些妃子往往不顾年长双足已定型还强行再缠,想尽方法就是要让脚看起来更小些。而真正从未想过缠足,且大大咧咧、不以天足为耻的就是那些如眼前厨娘一般的粗使奴婢了。
原来对女子而言,双足的尺寸直接代表着她们身份的尊卑。
所以,像柔福那样娇贵的帝姬,他的妹妹,怎么可以不缠足,日后任双足长得跟这个粗陋的厨娘的一般大呢?
一路想着这个问题走回绛萼阁,尚未走近便听见柔福惊惧的哭声自里面传出。他立即快步冲了进去,却看见她的卧室早已站满了许多人:郑皇后,及大大小小数位奴婢。
柔福的床前坐着两名仆妇,正在伸手去捉缩在床角的她,而柔福瑟缩着拉着被子边躲边哭,拼命摇着头哭着说:“我不缠,我不缠……”
赵构跪下向皇后请安。郑皇后见他突然出现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让他起来,然后又转头对柔福说:“唉,哪有帝姬不缠足的呢?趁着没人就自己把白绫解开,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又对仆妇命道:“还不快些请帝姬伸足出来!”
仆妇答应着强行把柔福抱了出来。柔福一声尖叫,挣扎着朝赵构投来求助的目光。
赵构见状重又跪下,对郑皇后说:“母后请不要责怪柔福妹妹,刚才是臣帮她解开白绫的。臣知错了,这就去劝妹妹接受缠足。”
郑皇后略感意外地凝视他半晌,最后颔首道:“好,你去跟她说说。”
赵构走到柔福面前,她似乎还没明白他适才所说的意思,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喊道:“九哥……”
赵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她,沉默许久后说:“妹妹,父皇的女儿都必须有一双纤小的脚,这是不可以改变的事,你长大后就懂了。现在虽然会疼,但忍忍就好。如果疼得睡不着,你就听听蟋蟀的叫声,听着听着便能睡着。”
他把点心递给一旁的仆妇,然后从柔福的床上拾起她挣扎时散落的蟋蟀笼,默默地放在她手里。
柔福低头看着笼中的蟋蟀,两滴眼泪委屈地掉下来,惊得那蟋蟀开始在一时鸦雀无声的阁中无休止地鸣叫。
仆妇见她不再抵抗,遂让一名宫女过来抱着她,然后一人捉住一只脚,拭净之后在上面撒上一层明礬粉,再重新用白绫紧紧地包裹起来。
郑皇后笑了,和言对赵构说:“九哥年纪虽小却十分明理,真是难得。现已晚了,你快回去吧,你母亲一定在急着找你呢。”
赵构只得告退,出门前回头看看柔福,只见她疼得不断蹙眉叫喊,脸上满是泪水,手里紧攥着他给她的小金笼,看来疼痛之下用力不小,那笼子只怕已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他不忍再看,掉头离去。
他在临安皇宫中为柔福准备的殿阁也赐名为“绛萼”。当他带她至绛萼阁时,她久久凝视着门上的匾额,若有所思。
这时宫院内的桂花正开得盛,微风一吹便有阵阵郁香袭来,她感觉到了,略略回首含笑道:“桂花很香。”
赵构亦朝她微笑道:“不仅有桂花,这院中种满了四时花卉,有迎春、桃花、杏花、榴花、蔷薇、牡丹、百合、萱草、栀子、菊花、木芙蓉和梅花,四季皆有花可赏。”顿了顿,又说,“我记得妹妹很喜欢樱花,已命人去寻最好的品种了,明年春天,这里的樱花必能开得如华阳宫中的樱花那般绚丽。”
“哦?我曾跟九哥说过我喜欢樱花么?”柔福问道,却没看他,目光悠悠地飘浮于院中花草之上,语调风淡风轻。
“你忘了么?”赵构怅然道,“你以前常在华阳宫中的樱花树下游戏。有一天,你在花雨之中荡秋千……”
她穿着淡淡春衫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那粉色的樱花花瓣飘落如雨,轻柔地依附在她的头发、脸庞和衣裙上,色彩清艳柔和,与她春衫之色一样。
柔福静静听着,像是颇入神,却见他不再说下去,便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赵构十分讶异,看着她蹙眉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
柔福一笑,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能记得。”
她怎会变得如此陌生?连这段记忆都抛弃了,仿佛只留下了这个依然美丽的躯壳,而里面的灵魂已全然改变。
赵构与柔福默然伫立在绛萼阁前的桂花树下,相距不过咫尺,他却无奈地感觉到三年多的时光已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辽远如天涯的距离。
自那年千秋节后,一连数年赵构再未见过柔福。柔福由郑皇后抚养,管教甚严,不许她轻易外出与兄弟接触。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五岁的赵构被晋封为康王,次年行冠礼之后,赵佶赐他府第命他出宫居住,他与柔福就更无见面的机会了。
宣和七年,金军大举南侵,目标直指汴京,形势十分危急。赵佶急得手足无措完全没了主意。群臣建议先命太子监国,皇上南幸暂避,待危机解除后再返回京城。李纲则以血书相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监国何以安内攘外,陛下不如禅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赵佶也早没了治国御敌之心,遂同意禅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下诏召太子赵桓入宫即皇帝位。赵桓涕泣推辞,赵佶不许,于是赵桓受禅,接手治国,尊赵佶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郑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赵佶与郑皇后便出居龙德宫,不再过问政事。
次年赵桓改元为靖康元年。这年春正月,金人再次大举进犯京师,驻军于城西北,金帅完颜宗望(斡离不)遣使入城,邀大宋亲王及宰相前往金军寨议和。赵桓先遣同知枢密院事李棁等人使金。那李棁胆小如鼠,一踏入金军寨瞧见金军将士便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发抖,哪里还能“议和”,金人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只剩了点头的份儿。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带回来了金人提出的四条屈辱和约:一、向金纳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二、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三、宋帝尊称金帝为伯父;四、以宋亲王及宰相为人质,前往金营,送金军过河。
赵桓无奈之下几乎完全接受,但在派哪位亲王前往金营为质时不免踌躇。召了几位一向号称有胆识的弟弟前来商议,他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他们,却无一人敢坦然相应,都一味低头默不作声。
赵桓摇头感叹:“如今国难当头,贤弟们竟都难为朕分忧么?”
这回话音刚落便听殿外有人朗声应道:“请陛下准许臣出使金军寨,为陛下分忧。”
赵桓一喜,抬目望去,见一位少年昂然迈步入殿,神情坚毅,镇定自若。
那是他的九弟,当时十九岁的康王赵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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