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皇宫内,在几句礼节性的淡然寒暄之后,柔福随赵构步入殿中。
她的步态自小时起就很优美,尤其是如现在这般安静地移步的时候。赵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影渐渐自记忆深处浮现而出,大袖长裙、褕翟之衣,头上戴着九翚四凤冠,微微笑着应父皇的要求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着,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那是什么时候?她行笄礼之时吧。他郁然叹息,为她旧时模样。
但,当柔福迈过门槛进殿时,他注意到她探出罗裙的足。
这不是他印象中柔福的纤纤金莲。
他立即想起了一事。在迎柔福归来前,他曾命以前认识柔福的内侍省押班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前往越州验视,看甄采所发现的这个姑娘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两人回来说:“眉眼完全一样,只是略瘦弱了些,问汴京宫中旧事也答得无一错误,不过双足比以前大了许多。”
的确大了许多。
赐座之后,他仍反复思量着这事,目光不由长久疑惑着停留在她的罗裙边上。
柔福观之了然,淡淡问道:“九哥是觉得我的双足比以前大很多吧?”
听她直言问出,赵构不免有些尴尬,道:“妹妹想是被迫走了许多路,吃了许多苦。”
柔福恻然一笑,对他说:“九哥知道当初我们这些原本鞋弓袜小的帝姬妃嫔是怎么被送往上京的么?金人羯奴呵斥着驱逐我们,便如逐赶牛马一般。到了金国,再不是金枝玉叶,终日如普通奴婢一般劳作,也没人再服侍我们缠足。而今乘间逃脱,赤脚奔走归来,行程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
她说着这些凄惨故事,却无哭诉之色,眼中不见丝毫泪意,神情倔强得全然陌生。
那是她么?三年前的及笄少女,和眼前的苍白红颜。恍惚间这两个美丽的影子悄然重叠又分离,赵构忽然觉得悲伤。
他强以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想引她忆起一些美好往事:“瑗瑗,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九哥时的情景么?与你缠足之事有关。”
她闻言抬目看他,双眸闪着一缕奇异的幽光,说:“若非九哥提醒,我倒是忘了我缠足之事与九哥有关。”
赵构第一次见到柔福时,她已经六岁了。
政和七年,柔福的生母王贵妃薨。一次艰难的生育损害了她的健康,死亡先于衰老降临在了她身上。临死前,她把年幼的几个子女托付给郑皇后照顾,其中,也包括柔福。
十一岁的赵构也把这事记住了。从柔福诞生以来,他所听见的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他都能一下子记住,也不知是为何,十一岁以前,他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他是在政和七年秋的某一天,郑皇后的生辰“千秋节”那晚见到柔福的。
皇后的生辰有很盛大的庆祝仪式。白天,皇后在坤宁殿接受妃嫔、帝姬和命妇们的重重朝拜,黄昏之后,又在赵佶扩修的新宫城“延福宫”设有舞台的宴春阁内宴请众皇亲与命妇。教坊司仿百鸟齐鸣奏乐后开始入席,众人按尊卑依次行酒向皇后祝寿。每一盏酒间都有优伶乐伎特别的表演,例如唱歌、献舞、乐器独奏、杂技百戏和杂剧等等。节目礼仪繁多,总要持续到深夜。
赵构起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透过花团锦簇的贺寿情景和皇后在大家拥簇奉承之下的笑颜,渐渐想起了母亲那年生辰苦等父亲的形状。皇后的生辰是大家都应该庆祝的千秋节,而母亲的生辰就只能那样惨淡地过么?
他下定决心,终有一日,他会把母亲的生辰也列为节日,让她可以在这一天接受天下人的祝贺。
开始演杂剧了,他毕竟是小孩心性,受不了那些对年幼的他来说晦涩无趣的对白,便随手从桌上取了个寿带龟仙桃的面点,然后悄悄自母亲身边溜了出去。
延福宫很大,东西各十五阁,雕栏玉砌与水景园林相结合,嘉花名木,幽胜宛如生成。此时处处华灯相映,照得园中如白昼,但出了设宴的宴春阁,外面却很幽静,想是人大多都聚在阁中了。
一只蟋蟀忽然鸣叫着在百无聊赖的赵构眼前一闪而过。他一时兴起,把手里仙桃揣入怀中,便追了过去。那蟋蟀十分灵活,引得他疾走拨草,左扑右按,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已绕过了几处园门曲径。
待他终于捉住蟋蟀,放进随身带的金丝笼中时,忽然听见一阵啜泣声冲破远处喧嚣的锣鼓声传出,清楚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细细的哭声,与今日的喜乐气氛完全相异。于是他大感好奇,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探去。
又穿过两重门,他走到一处殿阁前,门上题字曰“绛萼”。里面有烛光,他辨出那哭声是由女孩发出的。
门未锁,走进去,穿过小厅,进入里面的卧室,然后他看见了那哭泣的女孩。
约五六岁的小小女孩,穿着白绸睡衣,披着过肩的整齐秀发,坐在床上嘤嘤地哭,见他进来立即警觉地看着他,有点惊恐之意。
“你是谁?也是宫女吗?”他问。
她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不要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见她否认,又注意到了卧室内的精致陈设,他立即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父皇的女儿吧?是哪位帝姬?”
“我……是柔福……”她怯怯地答道。
他有些讶异,全没想到现在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柔福。
“你为什么哭?”沉默片刻后,他问她。
柔福低头,揉着红红的双眼说:“我醒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原来她是害怕了。当日父皇离开母亲要去照顾的就是这个小东西和她的母亲。想起这点,他有点淡淡的不悦,但转头一看眼前的柔福忽然间所有的不快近乎烟消云散了。原来她是这么个小娃娃,皮肤细白,五官精致,可怜兮兮,会流泪的瓷娃娃。
她的确是需要人照顾的,所以他在那一瞬间原谅了父皇当初对母亲的轻慢。
他走到她床边,告诉她:“服侍你的宫人大概见你睡着了,就跑去看皇后的寿宴杂剧了,不过没关系,我是你九哥,我可以陪你说话。”
“你也是我哥哥?”她有些惊喜地笑了:“母后把我接到这里来后我的哥哥们都不能经常来看我了……”
赵构点头道:“那你是不是很闷?来,下床,我带你出去玩。”
柔福欣喜地答应,掀开被子下床,岂料脚一沾地立即蹙眉痛苦地轻叫出声。
赵构忙问她怎么了,她指指说:“我的脚好疼啊!”
赵构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足被条状白绫一层层地紧裹着,而且还用针线密密缝合了。
他明白了:“你是在缠足吧?”当时的宫廷贵族女子已有缠足的习惯,赵佶也喜欢小脚女子,因此规定每个帝姬都要缠足。
柔福点点头,神色委屈,泪光莹莹闪动。
“很疼么?”赵构虽知缠足之事,但对过程和女子对此的感受并不了解,也没听人说过,因此觉得很奇怪。
柔福重又坐回床上,说:“又痛又热,疼得很难睡着,我刚才就是被疼醒的。路都走不了,我不能跟九哥出去玩了。”
“既然疼,那就把布拆了吧!”赵构一边说一边摸出自己身上的小金刀:“我帮你拆。”
柔福迟疑地说:“是母后要我缠的……”
“可是弄得你这么痛苦就应该拆了啊。”赵构说完便直接去挑她足上缝合白绫的针脚。
柔福虽有些害怕,但能解除这个束缚毕竟是快乐的,便也不再说话,任他为自己拆走白绫。
赵构花了不少时间才完全解开一圈圈反复缠绕着的白绫,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红肿的小脚。
她小腿上的皮肤粉嫩可爱,但双足被裹得通红肿胀。此前足掌被人紧压密缠,以求尽可能地抑制生长,使足形显得纤直。解开之后柔福似乎觉得有点痒,便伸手挠了一下右足,足背上立即被抓破,显出一道血痕。
赵构忙拉开她的手,说:“不要抓,现在这层皮肤很薄,再抓就血肉糢糊了。”
柔福又不禁掉下泪来,说:“我见过她们给我顺德姐姐缠足,到最后每次都缠出好多血,布跟皮肤都沾在一起了。”
赵构同情地看着她问:“你缠了多久?要缠成什么样?”
柔福道:“我才缠了两个多月。好像最后要把足部多余的血肉化去,仅以皮肤裹骨才行。”
仅以皮肤裹骨?赵构惊讶道:“那脚还能走路么?”
柔福点头说:“我三个姐姐都是这样缠的。爹爹说,裹足后虽然走路会慢些,但步态很好看……”
赵构简直提前替她感到了那种锥心的疼痛,安慰泪水涟涟的妹妹道:“我去劝爹爹和皇后不要让你缠足吧。”
“真的么?”柔福一喜,问道。
赵构称是,她便浅浅而笑。看到她笑,他也觉得很开心。
忽然注意到她房中桌上有一桌未动过的饭菜,看样子放了很久,已经凉了,赵构便想起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嗯,”柔福说:“脚太疼,我哭了一下午,然后睡着了。”
赵构记得从宴上带出的仙桃,对她说:“那些饭菜凉了不能吃,给你个点心吃吧。”
岂料伸手摸出,却发现仙桃在适才他蹦蹦跳跳捉蟋蟀时已经被挤压碎了。尴尬地笑笑,然后道:“这样吧,我去御膳房给你找点东西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她摇摇头,担心地问:“你要出去么?那么我就不吃了。”
赵构知道她是害怕一人待着,就安慰道:“我去去就来。给个小玩意陪你。”探入袖中把装着蟋蟀的小金笼取出递给了她,然后飞快地朝御膳房跑去。
那时寿宴上的菜已经上齐了,宴席又还没散,所以御膳房中厨师都已出去小歇去了,只有个厨娘坐在门前打盹。赵构自她身边走进去她一时也没醒来。
因逢皇后生辰,御膳房里的各色点心自然十分齐全。赵构按自己最爱吃的挑了几样,用一个大碟子盛了便出门回去。不想刚走出几步那厨娘却醒了,一见他施施然自房中取走了食物立即大怒,一边迈步冲了过来一边破口大骂:“杀千刀的小黄门竟敢在老娘面前偷食!”
赵构闻声转身,冷冷道:“你看我是谁。”
那厨娘一愣,看清了他的服色,马上硬生生地收回了即将挥到他脸上的手,试探着问道:“不知小官人是……”
“广平郡王。”他平静而不失威严地说出自己那时的封号。
厨娘忙跪倒在地,赔笑道:“原来是九大王。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王,请大王恕罪。大王取的点心够么?要不要奴婢再送些过去?”
他漠然打量着这个足下的奴婢,见她皮粗肉糙,举止粗鲁,长得甚是丑陋,而且说话间有一丝难闻的蒜味自她口中散出,心下颇觉得厌恶,便对她道:“不必。你走吧。”
她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低头退后几步才敢转身回御膳房。
赵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位厨娘长着一双未曾缠过的天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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