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天下最适合做朋友的人”
赵武站在那里不走了,叔向凝神看了看面前的墓碑,那是士会的墓碑。
士会是范氏祖先,谥号“武”,故此称为“范武子”。叔向想了想,回忆了一下范武子的平生事迹,而后扫了一下范武子下首的墓碑——那是范文子士燮的墓碑。叔向点头赞同:“真要说起来,九原墓碑丛丛,真正的大丈夫,值得当作朋友与之肝胆相照的,唯有范武子了。”
赵武轻轻点头,他微微调转了方向,指了指另一块墓碑,说:“其实,栾武子(栾书)也不错啊,虽然他是制造‘下宫之乱’的罪魁祸首,与我赵氏有深仇大恨,但平心而论,栾武子值得当朋友啊。他自己生活艰苦朴素,自律非常严,对朋友却绝对宽厚,乃至纵容。遇到大事的时候,该担当的他从不畏缩,这样的人,与之为友,也是一生的幸运。”
叔向指了指范文子(士燮)的墓碑,惊讶的问:“范文子是个宽厚长者,他劝诫国君的时候总是出于公心,学识渊博,总是喜欢提携后继者,教导后辈人生知识,这是一个忠厚长者啊,为什么他不能作为朋友交往?”
赵武微微点头:“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面临不同的选择,因为选择不同,人生的轨迹也不同。比如生在我们这个阶层,可以选择做一个万世敬仰的‘吃亏人’,可以做一个‘盖世大英雄’,也可以做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有了朋友在你身旁搀你一下,那是你最大的幸运。
漫步在这九原,我突然想起了齐国新君,他有晏婴那位好臣子,在年轻的时候,在做‘大子’的时候,他的行为堂堂正正,令齐国公卿深表敬佩,但最近这位齐国新君似乎频频出现昏招,我看他依旧沾染上父亲那股拼命‘寻死’的天性,这是因为他身边的朋友换了,由晏婴换成了崔杼。
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什么样的朋友,决定你是什么样类型的人。齐庄公以前有晏婴这样的友人,所以他一步一步走向了君位。现在晏婴被他发配到东海钓鱼,崔杼每天帮他出主意,于是,这位齐君似乎在逐渐走下坡路,而且他还体会不到这点。
所以,选择什么样的朋友很重要啊,韩伯是忠厚长者,士燮是忠厚长者,栾书很帮助自己的友人,然而要说到在朋友的扶持与帮助下,甚至在他们的规劝下,让家族走上上坡路,逐步走向兴旺,还是范武子最值得当朋友交往。
这个人,治理家族井井有条;治理晋国不带任何私心杂念;他面对鬼神祈祷时,说的话句句诚实,没有一句说后感到羞愧的话——人做事无愧于心,连鬼神都尊敬啊。他纳谏时不忘广泛咨询,谈论自己时不忘提及自己的朋友;对朋友真诚友善,从不因别人的议论动摇自己的看法……这样的人,若他能重新复生,我愿给他亲持马鞭赶车。”
叔向慢慢的扭转身子,原地绕了一圈,一个个巡视着九原错落有致的墓碑,许久,他承认:“不错,按这个标准,范武子确实值得作为天下唯一的朋友。”
稍停,叔向叹息说:“可惜范武子的后裔,可惜栾武子的后人……”
法家叔向默默把赵武这段话记载在心里——在真实的历史上,赵武去世后,《礼记》、《韩非子》、《国语》记载,叔向在赵武墓前赞赏说:“老师(赵武)虽然体态文弱,如同难以支撑起衣服;说话轻声慢语,就象根本没从嘴里面发出(退然若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诸其口),但他才是整个九原最值得做朋友的伟丈夫。
生前,他亲自为晋国推荐的人才就有四十六人,全都被国家任用,成为了晋国的依赖的栋梁。等到他去世的时候,这四十六人却是站在客人的位置上(而不是站在属下、家臣、附庸的位置上)吊唁,这说明他对朋友没有丝毫的私心,说明他对待朋友都是真心的平等交往啊。”
后来,“若不胜衣”作为一种审美观被魏晋名士推崇,进而被刘义庆写入了《世说新语》……
其实,赵武对待朋友的平等态度源于现代观念,但对于这个时代有点逆流而上的味道——这恰恰是后来赵氏受围攻时,立而不倒的原因。多亏了赵武替赵氏种下玫瑰,他的孙子赵鞅因此收获,使赵氏在惨烈的家族争斗中,成了笑到最后者。
在九原国家公墓仰望前贤的赵武并不知道,此时,栾武子的后人栾盈在齐庄公的支持下,派出自己的家臣前往自己过去的封地曲沃,秘密联络曲沃栾氏产业的管理人,栾氏家冢(管家)胥童……
此时,范匄也没有发觉暗潮涌动,他正在主持盟会后的宴饮,突然间闯进一名不速之客——是蔡国国君。
蔡国国君也属于墙头草一类的人物,这几年楚国越发虚弱,疲于应付南方吴国的攻击,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北方防线。蔡国附近是郑国与宋国,彻底投入晋国阵营后,郑国显示出咄咄逼人的豺狼猛心,而此时宋国执政是子罕,左师是向戎;郑国执政子展、少正子产——这四个家伙都属于春秋名臣,随着这两人施展执政能力,再加上他们背后的霸主晋国已经处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地步,由此郑国与宋国进入春秋史上的黄金时期。
这两国进入黄金阶段,则意味着他们周边的小国都不自在,郑国打着报复陈国叛逃的借口,准备将陈国囊入怀中,而宋国左师向戎也不安生,按照他与郑国的约定,他侵吞的目标是蔡国。
陈国没办法,他们的背叛惹怒了现在的执政范匄,更激怒了副执政赵武,所以他们连投降的念头都没有,只能苦苦忍受郑国的打击,蔡国是楚国的老牌盟友,但跟晋国的关系并不过于敌对,受不了的蔡国人赶忙向晋国使媚眼,本次盟会本来没邀请蔡国国君参加,蔡国国君不用大家请,自己来闯席。
蔡国归顺事件是个闹剧,蔡文侯派司马公子燮前来要求归附,范匄喜出望外,可惜,蔡国归附楚国已久,国人不愿归晋,公子燮返回蔡国不久,事泄未遂被杀。蔡国由此重归楚国。
但这一幕闹剧刚开始的时候,更像一个喜剧,如果蔡国归顺了晋国,那么晋国就可以把战线推进到楚国边境,更能够威胁到楚国的另一个坚定盟友陈国,范匄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在战略大方向上一展抱负,超越前任元帅,所以他把蔡国归顺的事情弄得很隆重,他隆重的迎接了蔡国司马公子燮,而后将蔡国的动态快马通知齐国边境上的赵武。
这时,赵武正乘坐战船向黄河下游进发。
此次旅行相当于一次探险之旅,晋人不善于摆弄船只,赵武也不擅长,虽然他诱拐了大量陈国船夫后,命令船夫按照他记忆中的外形,试验性的建造大型渔船,但造船是一个系统工作,没有几百年的技术积累,造出来的船只顶多相当于一个木筏上加的盖。
在这样奔涌的大河上,驾驶如此试验性的战船行驶,极其令人胆寒,大多数晋国武士不愿意随船行动,宁愿跟随岸上的队伍一路蜿蜒南下。如此一来,赵武陆地上的探险队伍,庞大的超越了水上。
陆地上军旗招展,河面上,十余只战船上的船夫有点手忙脚乱,大河辽阔,在明代末期,北京、天津一带还是一片沼泽地,在春秋时代,这片土地森林茂密的更让人寸步难行。
武士们在战船上战战兢兢,令人惊讶的是,晕船反应最强烈的反而是潘党这个楚国人,雄伟的潘党此时已经软成一团泥,他趴在船邦上呕吐不止,反而是赵武,这个据说从来不会游泳的人,一点没有晕船的表现。
沿岸行进的叔向在陆地上用军号和鼓声跟赵武联系一番,赵武听军令官解释了岸上的情况,吩咐船上用号声回应岸边的军队,而后回身笑着说:“想不到,听说楚人离不开船,想不到你这个楚人还不如我这个晋人适应船上的摇荡。”
潘党“哦”了一声,将肚里最后一口呕吐欲望清理干净,躺在船边喘息着说:“楚国的江河比较平缓,我平常坐船,没有见过如此宽阔的江面,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战船,更何况,我们楚人本来不是因为舟船而擅长的——这时代,擅长舟船的是越人与秦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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