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西北这条线,谭帅走的不多，下雪之后，道路更加不好走,载着货物的卡车走走停停,好几个司机师傅因为修车都被冻感冒了。
这趟从海城过来一共十几辆车，车上的货物都是从港口装上来的。
把货物拉到之后,谭帅中午时候来到了本市最大的汽车生产工厂,跟这里的门卫说，想要找人。
门卫详细的问了他要找的人所在车间和宿舍,去里面送了信。
谭帅穿着脏兮兮的羽绒服，抬头看向工厂里面，很大很气派,不愧是本市产值最高的企业。
拎着沉重的袋子等了半天,门卫终于回来了，告诉谭帅，他要找的人请假了。
没想到扑了个空，谭帅拎着袋子回到暂时住宿的小旅馆。
这趟行程很远，他们要在市里休息几天,谭帅去了本地的货运办事处,联系好了返程的货物,接连去了几趟工厂,得到的回复都是一样的。
到了返程的那天,谭帅也没见到人。
十分遗憾,真如那位工程师所说,有一些数据，这里没有办法得到完全精确的结果，但是实验室的人告诉黎阳，他们用材料原有的数据模拟，通过机器做了加工处理，结果跟零件所呈现的检查结果差别很大。
“你好。”杨烁接起电话，听了两句，皱起了眉，“你认错人了。”
美中不足的是，候车室的门有好几个，出去的人不会随手关上，冷风一直往里吹。
杨烁从头到脚的装束依旧优雅，眼睛都冒火了，面部神情看上去还在控制着。
随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黎阳顾不得吃饭，又往传达室打了一个电话。
车厢里面都是回家过年的人，拿着买给亲人的吃的衣服，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黎阳想起他对谭帅说，今年要一起过年的话，心里不由得翻江倒海。
被火车站工作人员叫醒时，黎阳头重的像是铅球，鼻子也堵住了，这就是吹了一个晚上的结果。
“不怎么冷。”黎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许久才道：“跟我哥说，工厂加班，我可能要很晚才能回去。”
“我偷工厂的不合格零件，并不是以牟利为目的，价值应该未达到本地盗窃罪的定罪金额……”黎阳回道：“如果工厂追究，我愿意赔偿。”
黎阳当然不可能供出来是谁帮的忙，“黑灯瞎火的，没看清楚是哪个仓库。”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杨烁看着他，“你应该清楚，如果工厂把这个事情告诉给你们学校，你的学业可能就要终止了。”
黎阳刚要说话，杨烁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跟许教授通完电话，黎阳拨打工厂的传达室，想要要杨经理的电话，但是却被拒绝了，他只能给传达室留言，让他们立刻转告给杨烁。
使劲搓了几把脸，恢复了些精神，黎阳去窗口买了一张火车票。
“我自己拿的，我自己承担责任。”黎阳路上已经想的差不多了，“经理不该更关心咱们工厂的材料质量问题吗？”
“你真有能耐啊，黎阳。”杨烁说道：“零件谁给你的？”
最后，他听到了杨烁咬牙切齿的声音，“立刻回来。”
“不过，现在通过模拟得出来的数据，和实际的误差也有不少，一般不会做为正式的参考。”许琰翻看着老朋友刚才给他通过传真机送过来的资料，“但是从零件取出来的材料经过处理后的数据是真实的，其中的铝和钢材的确有问题。”
接电话的是邵然，他问道：“你是不是感冒了，西北那边冷吧，你们啥时候放假啊？”
得知了结果，心放到了肚子，黎阳终于抱着肩膀睡着了。
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黎阳一阵晕眩，身体的不适让他差点没站稳。
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等到一个鼻孔能出气了，黎阳往农机一厂打了一个电话。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多以前，不过那时是在海城的火车站，此时是在H市的火车站。
“醒醒，你是几点的火车，不要晚了。”
也就是说，机器设备的参数和材料其中有一个数据是不对的，要么机器有问题，要么材料数据是假的。
杨烁冷笑了一声，“这个问题用不着你操心，零件存放在哪个仓库你知道吗？”
说完，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跟黎阳一样想法的人不少，很多人都已经躺着打起了呼噜。
“应该是材料有问题。”许琰刚才解决了一个困难，心情好，此时在电话里很高兴，“这是个大新闻啊，著名的钢材企业竟然弄虚作假！”
这次他终于得到了正式的回应。
能得到这个结果，黎阳已经非常满意了，他感谢了工作人员之后，立刻给许教授打了电话。
不知道要等多久，黎阳到了附近的小旅馆，他口袋里的钱已经不多，想了想，没有住旅馆，而是去了火车站。
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
“谁教你用这种语气跟上司说话？”杨烁“啪”的一下将杯子放在桌上，“你也知道这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偏偏非要去做！这种不知道哪里来的演示数据能证明什么，没有人承认的东西，你以为拿出来会有什么用。”
接他电话的是一个翻译，旁边有外企的技术人员在说话，翻译告诉黎阳，这个实验室的结论他们并不接受，请出具美国正规实验室的检测结果，还有，工厂会追究他偷拿零件出去的责任。
此时的黎阳,已经到了H市好几天了，东西送到实验室,在焦急的等待检验的结果。
连续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黎阳再回到工厂，工人已经陆续放假了，他首先见到的是杨烁。
“偷窃工厂财物，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杨烁手抓着骨瓷杯，恨不得把细细的杯柄给捏碎了，“这是犯罪！”
“我愿意接受工厂和学校的处分。”黎阳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宽大实木桌子后面的杨烁，“杨经理，我们只是想要找到事故的真正原因，避免这样的事情以后再发生，这有什么错！这应该是工厂要做的，但是你们不做，又阻止我们去查，你们到底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要掩盖问题？！”
撂下电话，黎阳坐在了铁椅子上。
H市的火车站也很大，晚上候车室人没有白天那么多，有座位可以坐着，躺着，同时，这里面也有花钱打电话的地方。
“你认识许琰？”杨烁抬头问黎阳。
黎阳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回答。
这时电话又响起来了，杨烁一脸的不耐烦，看了一眼窗外，好像要把电话扔出去。
他没接，电话很快就自动挂断了。
黎阳开口问道：“杨经理，如果把零件拿到美国检测，你就会承认结果是吗？”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杨烁这般回道。
“现在需要我去派出所做笔录吗？”黎阳询问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想早点回去过年。”
他这幅平静的模样，反而让杨烁十分看不惯，“黎阳，你不要仗着袁老师的面子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电话又响了，杨烁一脸的烦躁的抬手想要挂掉，但是不知道怎么接了起来，许琰的声音从电话机器里传了出来，“杨烁，我想起来你了，我们从前一起看过星星是吧？”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许教授的声音，黎阳不由得上前走了两步。
杨烁很生气，对着电话说道：“许琰，如果你再骚扰我，我会报警。”
“你刚才说认错人了，现在想起来了？”
“我不明白袁师兄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杨烁瞪着电话机，“当年你弄坏了我的天文望远镜，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现在还有脸给我打电话。”
“我道歉了啊，袁应龙也给你修好了，你当时都说原谅我了。”电话那边的许琰笑着说道：“如果你再不接电话，我就立刻去找袁应龙，告诉他你故意欺负他的学生。”
“我警告你！”杨烁突然眯起了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凶气，“我已经把这件事情给压下来，所有人都不会再追究这个，黎阳可以继续去车间实习，不要把我师兄牵扯进来。”
“不要把话说的这么好听，你们处理这事的方式就没有问题吗？”许琰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真要公事公办，我和黎阳他们学校也不会坐视学生受欺负而不管的，不妨从头开始查，该赔偿的赔偿，该处分的处分，我们学生做了什么，需要怕你们吗？！”
杨烁气的变了脸色，办公室里一下安静下来。
“我只希望我们的学生不要被为难。”许琰的态度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们企业情况复杂，不管怎么样，你都是保护了黎阳的，我还是要谢谢你。”
电话挂掉了，杨烁坐在皮椅上生气，黎阳说了一声，退出了办公室。
顺着风跑出了大门，黎阳打通了许教授的电话。
“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受委屈了。”许琰温和的说道：“杨烁的做派一般人不习惯，但他不算是坏人，否则袁老师也不会让你到那里实习。杨烁学的是天文学，在汽车制造行业是个外行人，你要是跟他较真，那就是对牛弹琴。”
“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原谅他，而是想让你明白，这次事故调查的真正阻力是日资。”许琰道：“你们实习的企业引进了大量国外的技术和资金，外资说话分量重，这里面关系错综复杂，他可能只是想要保护你，但是用错了方法。”
黎阳拿着话筒点头，小声说着话。
“他说的没错，我们国内各个方面现在很落后，我们的检测，工厂和外方不会承认的，只能拿到美国那两所实验室给出的结果才会当回事。”许琰说道：“这种材料检测，光拿零件是不够的，还要运送相关的原材料过去，可能要花几十万才能拿到结果……”
北风呼呼的吹，黎阳蹲在电话亭下面，头抵在膝盖上，许久没有动。
他动摇了。
黎阳十分难受，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除了跑腿，什么都做不了，已经麻烦了太多人了。
还要再继续下去吗？
黎阳突然茫然起来。
这时，他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迟钝的抬起头，一个穿着他们工厂工作服的人跑过来，“杨经理在到处找你。”
黎阳跟着回去，杨烁面色平静的告诉他，假期结束后继续去车间实习，所有的事情都跟黎阳没有关系了。
虽然杨烁说了，安排去新的车间，过去几个月的记录一片空白，黎阳依旧高兴不起来。
陈泽默被退回学校，损失已经造成了，不可能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看着面前一身惨状的学生，杨烁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沉默了一会儿，道：“做为美方代表，有监督汽车生产安全的责任，我会向企业提出检测材料的要求，给你和你的朋友一个明确的结果。”
听到这话的时候，黎阳想的是，自己该不该开口道谢。
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空荡荡的工厂中，除了几个值班的，厂房和车间里面的人都已经放假了。
拿着兜里最后剩下的钱，黎阳坐上了前往B市的火车。
在B市火车站，黎阳厚着脸皮去警卫室借钱坐公交，虽然他也能走着去找大哥，但是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他不想因为一两毛钱在路上耽误大半天的功夫。
警卫员们看着黎阳脸红的要滴血了，纷纷打趣，然后三个人凑了一块钱先借给他，黎阳则把学生证压在这里，再三表明自己最晚明天一早就过来坐车去海城，一定会还钱。
就这样，黎阳换了三趟公交车到了黎旭摆摊的地方。
“阳阳，你实习单位这么忙，现在才放假啊。”左敏拿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给黎阳戴在头上，“这么冷的天，你咋光着脑袋，看这耳朵和鼻子冻的。”
“你是不是脸上不擦东西。”左敏笑着塞给黎阳一个雪花膏，“这男的和女的脸一样，都不禁冻，你看你夏天的时候多白啊，现在被风催成啥样了。”
“咱们搬家了知道不？”黎旭见到弟弟也很高兴，“你都不知道那院子多大，听说以前是大户人家住的，就算是B市的人都不敢想啊，我们都住了一个多月了，还跟做梦似的。”
那个四合院是农机厂的办事处，现在随着农机一厂变成了私人财产，还有一部分人和东西还没搬走，但是房子多，先腾出两三间，就够黎旭他们住了。
“爸把院子里收拾的特干净，等会回去你就看到了。”
黎阳站在摊子后面，看着两个人忙乎，找到空闲了，才跟大哥开口要钱。
这是弟弟第一次主动开口要钱，黎旭一边往外抓，一边看他，“阳阳，是不是出了啥事？”
“没事，大哥。”黎阳说道：“走的时候着急，忘记带钱了。”
黎旭也不相信弟弟会缺钱，塞了一大把给他，黎阳只拿了一百。
黎旭现在生意好的不得了，要晚上才能回家，看弟弟一脸的疲惫，让黎阳自己坐公交回家。
小巷子里面，农机厂的牌子依旧挂在那里，墙边的杂草不见了，雕花门楼锈迹斑斑，听到院子里面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黎阳快步走了进去。
黎阳并不懂得什么耳房、角院、游廊、还有什么栓马的桩子，进来便看到一间间房子连成了片，都是那种老式的构造，一眼看过去，唯二现代的东西就是办事处盖的库房和改的厂房。
黎母正在院子的树下晾衣服，看到了小儿子，惊喜的叫了一声。
黎母和黎父都在家里，俩人都说黎阳瘦了，问他是不是吃不惯那边的东西。
黎阳并没有说遇到的那些糟心事，只说一切都好，就是实习有点忙。
“忙点好。”黎大刚的观念很朴素，“忙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屋子里面正生着炉子，这里的家具都是那种特别沉重的木头，上面都被黎母盖上了各种手缝的垫子和帘子。
黎阳坐下一会儿，才发现，他把帽子戴回来了。
黎母立刻去张罗做饭，黎阳站起来，“妈别忙了，我回来看一眼，没事就先去海城了。农机厂那边事情多，我怕谭哥一个人忙不过来。”
当然，不管他咋说，黎母也不可能让儿子回家空着肚子走，还是擀了一顿面条。
和了一小块面，为了快点，只切了两碗的量，最后黎阳都吃下去了。
“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黎母心疼的道。
“不饿，妈做的好吃。”
吃完饭，三口坐着说了一会儿话，黎母叹气，“我才回来没几天，也想让你姐和妞妞一起过来过年，但你姐夫说店里忙，就不来回跑了……”
“我寻思，我回B市，你姐和你姐夫俩人就能一起住，两口子，还是得这样才亲近。”
黎阳点头，“离这么近，随时都能来往，一起过不过年没啥。”
有一个疑问，在黎大刚心里已经很久了，他问黎阳，“我听说这个房子是公家的，咱们家住进来，会不会有人说谭帅的闲话。”
“爸，这个你放心。”黎阳解释道：“这个房子原来是属于农机厂的，后来被分给了农机一厂，谭帅买下了一厂，所有的资产和负债也都是他的了。”
“这个你大哥也说了。”黎大刚道：“我听说B市这样的房子能卖十多万，谭帅如果手头紧，咱们住进来，他想卖也不好意思开口啊。”
黎阳笑了，“现在还没困难到卖房子的地步，而且大哥和敏姐把他们这两年的积蓄都拿给谭哥了，如果需要，取存折的钱不是更快。”
住房问题，一直是各大城市头疼的，B市和海城一房难求，普通职工都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才能分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普通百姓想要在城市里有个遮风挡雨的家，实在是太难了。
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都不会卖房子。
说着话，估摸着公交车的时间和火车的时间，黎阳从家离开。
黎父和黎母也知道谭帅管理车队和那么大的厂子忙不过来，就是他们不懂，怕添乱，也不然也会跟着小儿子一起过去帮把手。
傍晚的时候，黎阳再次回到了火车站，把借的钱还给他们，拿走了学生证，另外留下三盒烟。
本来以为自己能早点到海城，但是黎阳在车上发了一下呆，结果坐过站了，好再才过了两站，赶紧下车，在这个小破站重新买票，再往回坐。
这么一折腾，黎阳到长寻坡时，已经是三更半夜。
四周都进入了熟睡，黑漆漆，只有天上一点点的暗淡的光，借着本能的熟悉，黎阳磕磕绊绊到了小屋的门口，打开了门，里面冷冷清清。
打开灯棍，黎阳抹了一把桌上，看着手指头上的灰，谭帅应该有一阵子没回来住了。
屋子里冷的像是冰库一样，煤就在旁边，黎阳一点力气没有了，想了想，又开门出去。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了巷子，迎面一股冷风吹过来，黎阳抵下了头。
深夜的时候，长寻坡上面的一个个工厂也安静下来，黎阳来到了农机一厂。
工厂放假，车间早都关门了，办公楼上面还有点亮光，黎阳刚进去没走多远，被打更的老头给看到了，然后听他说，谭帅在上面。
因为这个消息，黎阳上楼时走的很快，刚到厂长办公室，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烟味。
门被敲响，不一会儿，从里面被拉开了，灯光照亮了门口。
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黎阳，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的谭帅，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里。
对视了片刻，谭帅开口道：“进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
黎阳进到办公室，先打开了窗户，谭帅也没关门，这样烟味散的快点。
“大半夜的抽什么烟？”黎阳开完窗户，看桌子上铺满了账本，坐在了椅子上面。
看着看着，黎阳突然觉得烟味也不刺鼻了，甚至也想来一根。
从收购农机一厂后，他们一直给拖拉机厂提供配件，但是到今天为止，一直只有出货没有回款。二车间的插秧机一直在实验，到现在还有几项性能不够稳定，等到明年天气转暖才能下试验田，新添了几台机器，只有支出没有进项。
不知道是看账本看的，还是被窗户进来的风吹的，黎阳脑袋嗡嗡的疼。
“别看了。”谭帅穿上外套，“回家睡觉。”
“就在这睡吧，暖和。”黎阳翻着本子，说道：“回去还得烧炉子，这都半夜了，麻烦。”
当然，他说话是不管用的，谭帅把他从椅子上抬下来，黎阳手忙搅乱的把本子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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