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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风云既改。文宣帝将惠贵妃打入冷宫,下令不再追究下去,之前涉案抓捕的道人和官员在核查无嫌疑后一一释放。
皇上废弃惠贵妃的消息传到武安侯府的时候,傅成璧称不上惊讶,但莫名有些意外。
玉壶这厢添着安神的香,不禁感喟道:“好在她赶走了姑娘,否则岂不是要波及到侯府来?先前单单死了韩仁锋一个,便是拖了许多道人和官员下狱,牵连朝廷都废政多日;这回好在捉住了罪魁祸首,还无辜人一个清白不说,最最要紧的是,皇上的病也能好了。”
如果再牵连旁人,皇上就要发罪惠贵妃的母家将军府。
向将军是两朝老臣,曾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手握重兵。因后宫、前朝一向了不相干,如若要因此牵扯出向义天向将军,于国于民都不是甚么好事。
更何况惠贵妃只道自己是为了争宠才出此下策,与父兄无关。念及旧日情分和向家功德,皇上也只是将她打入冷宫作罢。
这回由皇上亲自找出病根所在,所谓心病自然可以不治而愈了。
傅成璧托腮,拿起金枝拨了拨香炉里的沉灰,若有所思地说:“的确是一举两得呢……”
玉壶疑道:“姑娘这话是甚么意思?”
傅成璧摇摇头,不太确定的说:“只是觉得惠贵妃被废一事,出现得很是及时。近来京城满城风雨,皆不安宁,现在因为她,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玉壶听得云里雾里的,其实连傅成璧自己都觉得有些迷惘。
按照之前她所推断的,这事的确与惠贵妃有关;可现在惠贵妃就逮,傅成璧非但没有拨云见日之感,反倒觉得愈发迷惑不解了。但若真要是教她说个所以然来,她一时也讲不出个一二。
过了晌午,她起轿去六扇门。
段崇正在值房中一遍一遍翻看卷宗。精致小巧的绣鞋踏进门槛时已放得足够轻,轻若鸿毛,却还是让他轻挑了下眉。
傅成璧扶着门,探出小鹿一样谨慎的眼睛,狡黠地望进房间里。
段崇连头都未抬:“傅姑娘,大白天里是要做贼么?”
傅成璧眼见还是逃不脱他的耳力,敛衽走出来,笑道:“只是方才听信鹰说段大人能以足音辨人,便想试试你可真有这样的本事。”
段崇说:“不算本事,听惯了而已。”他放下卷宗,看向傅成璧,问:“找我有甚么事?”
傅成璧说:“的确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你说。”
“大理寺的案子封档后可还有机会重审么?”
段崇一下起了兴致,望着她说:“傅姑娘为何要打听这个?”
“我想再查一查韩仁锋的死因。”
段崇说:“韩仁锋之死是和惠贵妃并案调查的,现在惠贵妃已然认罪,由皇上亲自过审,如若再查,怕是有点难度。”
傅成璧有些失落,段崇却是兴致正浓,问道:“傅姑娘因何要再查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道:“韩仁锋死得突然,也只有这件事不是六扇门过手处理的,或恐漏掉一些重要线索,也并非没有可能。”
段崇道:“之前韩仁锋的尸身现在仍旧停放在大理寺内,等明日才会下葬。傅姑娘……”他站起身,慢慢走近她,俯身凝望住她的眼睛,不经意地笑道:“你想不想做一些坏事?”
傅成璧诧异地对上段崇的目光,一时困惑不解。
直到她提着灯笼跟段崇来到大理寺角门的时候,她才知道段崇口中的“坏事”是甚么意思。
夜探大理寺,要是惊扰了守卫,又不知该闹出怎样的事来;可段崇还真是敢,带着她也无所顾忌,两个人打着灯笼就进来了,段崇似乎对大理寺的防卫很熟悉,巧妙地绕过所有巡防。
傅成璧谨慎地望着周围,小声道:“段大人,这种坏事……你、你带我来做甚么?”左有裴云英,右有杨世忠,任哪个来飞墙走壁都不会拖后腿,怎么偏偏带她?
段崇沉声道:“我听说你父亲曾担任过大理寺卿。”
“是。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又不能当用。”
两人正说着话,迎头就碰上一列守卫。
傅成璧:“……”
守卫讶然地看着凭空出现在大理寺的两人,一时面面相觑。段崇一点都没有做贼的心虚,背脊挺得很直,扬起眉,一派浩荡地看着他们。
对视片刻,守卫队长先歪了头看向别处,东张西望片刻,一本正经地说:“巡夜的时候眼睛要放亮!可都给我要点儿紧呐!”
“是!”
顷刻后,面前的人列队往别处巡逻去了。
段崇轻声道:“走罢。”
傅成璧:“……”看来这段崇不仅是六扇门的魁君,还是大理寺霸王。
等两人到了尸房,守在这里的人不多,只一个看门的老丈,腰间别着一大串的钥匙,错落地叠在一起。
听见动静,他掀开眼皮看向来者,意料之中地哼道:“段少卿,没有上头的命令,我刘老头是不会让你进去的。你们江湖有规矩,官场那也有规矩!”
段崇倒也谦恭地先赔了罪,“之前给您老带来许多麻烦,寄愁现在给您赔罪了。”
“哟,您还记得自己上次惹得麻烦呢?”刘老头说,“段少卿一出手,给人一顿开膛破肚。苦主来领尸,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交代。姑婆叔舅的在大理寺外哭诉了三天,还是于大人替老奴掏了五十两银子,这事才算过去。”
傅成璧小声劝说:“刘叔别担心,这次死得人已然无亲无故了。”
刘老头这才看见段崇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打着灯笼走出来,眼神有些出乎寻常的冷静,嘴巴倒是甜。但能跟段崇混在一起,定也不啥让人省心的人物。
他站起来,火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极长,一撸开袖子,露出的小臂肌肉雄厚,精壮无比。刘老头没好气地说:“那也不行,没有命令,就是不能进!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段崇实在不想打,按住傅成璧的肩膀,将她往前推了推。
傅成璧惊恐地看了段崇一眼,压着声音气急道,“侬不会是来卖我的罢?!”毕竟刘老头总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
段崇却对刘老头道:“这位傅姑娘是武安侯的女儿。”
刘老头收了势,诧异地看向傅成璧:“老侯爷?”
段崇说:“您这一身功夫就是老侯爷教得罢?”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傅成璧一眼,示意她定要配合。
傅成璧这才明白过来段崇打得是甚么算盘,心中虽气段崇的利用,但思及今日来查韩仁锋的尸首才是重中之重,同他秋后算账也不迟,转而上前给刘老头行一礼。
她温声道:“刘叔,韩仁锋死时我也在场,当时验得匆忙,恐遗漏重要线索,今日夜访也是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请刘叔看在家父的份儿上通融一回,成璧在此多谢了。”
她郑重其事地再而拱手拜了官礼。
刘老头狐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复才说道:“你这性子倒是随了老侯爷……”他又黑着个脸看向段崇:“就知道你这阎王爷比小鬼儿都要难缠。”
他的手摸了一把腰间的环扣,从上面取下一把钥匙,递到傅成璧的面前:“先说好了,没有下次。”
傅成璧一笑,说:“谢谢刘叔。”
“我在外把风,你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段崇道谢,“足够了。”
待两人前后进入尸房,纵然外面也是寒天,可这尸房却要更冷,像个冰窖似的。
尸房中还停留着其他的尸首,共计十余具。段崇一个一个揭开白布寻找韩仁锋,傅成璧则以手帕遮鼻,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环视房中搁置着这么多尸体,不禁问道:“怎么刚过了年,这里还停放这么多人?”
段崇说:“都是长金郡主婚宴时当场格杀的歹人,活着的都在府衙牢狱里。但因为此事牵扯到流民,朝堂对这些人的处置争论不休,案子一直悬而不决,尸身也迟迟未能下葬。”
“为甚么?企图袭击皇室中人,单这一条罪行不就足以砍头了吗?”
“前任内阁首辅曾颁布法令,许当年进京告御状的流民留在临京,并且给出了一系列的宽待政策,令他们可以在此安居乐业。这群人现如今已凝聚成不小的势力,百姓称之为‘新京人’。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朝廷的一块心病,也算是内阁决策失败遗下的毒瘤罢。”
他手下再翻到一人,露出韩仁锋那张已经溃烂的脸。
似乎由于□□的原因,韩仁锋的尸体比旁人腐烂得更快,恶臭激得傅成璧喉咙一阵犯呕,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忙退了好几步,平复好久,才堪堪将喉头发涩涌酸的恶心感压下。
韩仁锋身上全是鞭痕,皮开肉绽,甚至已经开始往完好的肌肤处溃败。
段崇从墙壁上摘下一副手套,仔细勘验过韩仁锋身上的每一处伤痕,确定除死后留下的鞭伤外,再没有明显的外伤。
傅成璧仔细回想当日她看到韩仁锋的异状。那时候段崇是背对着韩仁锋的,而她是侧对,韩仁锋起先咳嗽了几声,段崇没有看到,连傅成璧也只是用余光扫到,韩仁锋甩了一下脑袋。
后来他咳得愈厉害,头便甩得愈厉害,仿佛有甚么东西钻进了耳朵似的。
她将这件事说给段崇听,她声音轻细,道来时显得四周愈发安静。言语间,段崇突然抬起手来,示意她别出声。
傅成璧一下噤了声音,睁大眼睛惑然看向段崇。
段崇耳朵微动,仔细听辨片刻。不一会儿,连傅成璧都隐隐听见,有甚么东西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像是水声,但声音不如水那般清脆。
段崇蹲下/身,阴沉的眼睛紧紧盯向停尸用的床板。傅成璧忙取了灯笼过来,明晃晃的光一照,就见地面上已积了不小的一滩的黄褐色水迹。
段崇顺着上方望去,这些水迹都是从韩仁锋头发中渗出来的。
段崇像是想到了甚么,转身对傅成璧说:“傅姑娘,你先出去罢。”
“怎么了?”
“听话。”段崇望着她的眼眸沉着夜一般,锋芒料峭。
傅成璧抿唇,看了一眼躺着的韩仁锋,也没再说甚么,将灯笼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刘老头这厢见傅成璧很快就从尸房出来,疑而问道:“这么快就完事了?”
“段大人还在里面。”
刘老头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局面,哼笑一声:“被赶出来的?……小姐乃是老侯爷的掌上明珠,作甚要跟着这阎王爷混天作地的?老奴提醒您一声,这种人,能离远点儿就离远点儿罢,招灾。”
傅成璧弯唇笑道:“段大人也是尽职尽责,才会亲自前来查验尸首。”
“哼,我看啊,他是为了他自个儿。”刘老头嗤道,“于大人过不了几年就要卸任了,段崇和另外一位少卿大人都巴巴盯着大理寺卿的位置,现在抓住大案不放,无非是立功心切罢了。……不过,他的确是有几分本事。”
傅成璧说:“高位贤者任,就算立功心切也是立功的,于大周百姓是好事的呀。”
刘老头呵呵笑了几声,“傅小姐还年轻,自然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段少卿在朝为官,坐到这个位置顶天了,再无升迁的可能。”
傅成璧疑道:“为甚?”
“他是江湖中人,从前就已然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朝廷要是再放给他权力,他岂非就要做天下第二个皇帝了?”
傅成璧闻言一惊,刘老头也晓得自己说了大不敬之语,忙敛了声量道:“对不住、对不住,晚上啊,多喝了几杯,嘴巴犯浑呢。傅小姐别将老头的话当真。”
不一会儿,段崇从尸房出来,手上端着一只盛蜡油的碗。
傅成璧忙迎上去,问道:“可有甚么新的线索?”
段崇将碗递给刘老头看,神容淡漠至极,但他眼中隐隐迸发的怒火却灼人得很。刘老头和傅成璧低头一看,就见蜡油里沉着一只灰红斑点的小虫,腹肚撑得滚圆,似快要撑破了一般,可见刚刚进行了一番饕餮大餐。
傅成璧头皮发麻,又记起当初在墓室中所受的惊吓,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
刘老头自武安侯始就在大理寺当差,这些年也见过不少案子,猛一见到这虫子,猜测脱口而出:“蛊虫?”
“报予于大人,现在可以重审此案了。”
这种灰红斑点的蛊虫,潜伏在人脑当中只是一粒虫卵,吸附在角孙穴中,一旦以药物催动,蛊虫就能破卵而出,蚕食颅内经脉。
这种蛊虫虽性毒,却脆弱,一旦尸体被埋于地下超过半个月,蛊虫就会自动脱壳死亡。而其为虫卵时,体态极为细小,就算当初就开颅验尸,也不容易发现。
此番若非皇上惊惧过度,下令鞭尸;又赶上逢年过节,大理寺诸多事务一再搁置,韩仁锋的尸体早就下葬了。如此致使尸首在此停放多日,才让蛊虫吸食脑髓而得以成长。
当然,如果没有段崇和傅成璧的话,这具尸体明天照样会下葬,面对已经溃烂的尸体,谁还会留意他头发里溢出的黏液呢?
段崇要留在大理寺重写案陈,傅成璧也道自己要回六扇门去整理卷宗。
段崇将自己值房的钥匙给了她,并道:“去我的值房罢。夜里天寒,你再烧炭也免不了要受冻。这会儿裴云英应该在,你将他换出来就是。”
段崇也不管傅成璧答应不答应,就将钥匙搁到她手心当中。继而他对刘老头示意一眼,希望他能代劳送傅成璧回去,自己则转身往卷宗库走去。
傅成璧握着有些发凉的钥匙,怔愣片刻。
刘老头扬眉看了她一会儿,甚么也没说,只道:“傅小姐,老奴送您回去罢。”
傅成璧回到六扇门,拿着段崇的钥匙来接替裴云英的班。
裴云英这厢正收了笔锋,听傅成璧说明来意,忙裹了披风站起身。
裴云英侧首不禁轻打了个呵欠,才上前同她道辞,说:“那行,傅姑娘要是困了就到内室去睡,将锁挂里面反锁上就好。我就先回我那草窝了。”
“好,裴大人慢走。”
送走了他,傅成璧就将自己之前写下的笺草取来,对照着改了之前所陈写的案情,不觉间已是夜大深,神思渐倦。等真熬不住的时候,方才进了内室休息。
从前她记得父亲在抚衢也会有这样连夜看卷宗的时候,夜不归府,就在衙门里睡下。
傅成璧有时会送些宵夜过来,依稀还记得在如豆灯光下父亲伏案的身影,遥远而模糊,唯独记得清楚的是倒落在墙上的身影很是高大,像巍巍高山一般。
这般想着,她就渐渐陷入深眠当中。
……
一大清早,天上又开始落雪,细细如沙。
这时天光还未大亮,沈鸿儒踏下马车,拢了拢肩上的银色斗篷,抬头看了一眼六扇门的牌匾。
门中信鹰见是沈鸿儒,忙挺直身子行礼:“沈相。”
沈鸿儒说:“本相找段崇。”
信鹰子忙给他引路,可去的却不是段崇常用的值房,而是偏一隅的小阁子。
沈鸿儒一边进来一边问:“寄愁,你这是甚么时候挪窝了?”
“沈相?”
段崇昨儿半夜就回了六扇门,借了这旁边的小阁子休息。他伏在案上也才睡了一个时辰,此时听见动静,一脸倦容地睁开眼,有些迷惘地看向沈鸿儒,“你怎么来了?”
沈鸿儒正色道:“有要事相商。”
段崇请沈鸿儒坐下,将铜壶放到小泥炉上,转身去洗了把脸,一扫去疲态,方才正坐到沈鸿儒面前。
沈鸿儒说:“我放在于存贤府里的暗桩今儿传了个消息来,或许与你的案子有些关联。”
“于存贤这样的人,也能教沈相乘虚而入?”
沈鸿儒笑道:“你的事,本相从不过问;本相的事,你也不要问。”
“好极。”段崇点头,“沈相请讲。”
“这几日,翰林院大学士周文荣与于存贤走得很近。你在于存贤手下也当过几年兵,应当了解这位大理寺卿是个甚么人。”
“顽固,古板,为人刻薄,不懂变通。”段崇给出最简单明了的评价,“不过却是把维护律例的利刃。”
“而大学士周文荣,其人圆滑、狡诈,花言巧语甚多,文章是写得一等一的好,坏在心思不正,总能将黑说成白。就是这么个人,一大早就跑去于存贤府邸中,哭声大背《臣子赋》,希望于存贤能到宫中规劝皇上。”
段崇沉声道:“你是说,前日里于存贤去宫中谏言,乃是周文荣在背后煽动?”
沈鸿儒点点头,道:“而且,我曾告诉过你,春华坊中死去的七名官.妓是我安插的细作。其中有一名女子唤作娇珠,她捏住周文荣的把柄,要他纳她为妾。周文荣原本已经答应下来,可是不等娇珠进府,她就为展行所杀。”
沈鸿儒眼眸深沉,盯着段崇说:“本相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借展行之手除去娇珠,以此拉拢周文荣。再将这枚棋子运用到本次案件当中,意图是拉于存贤下马。”
段崇挑起眉,若有所思地看向沈鸿儒。
他继续道:“寄愁,本相可以跟你保证,惠贵妃一定是无辜的。当日于存贤没有证据就贸然指认,如果惠贵妃不认罪,皇上就会赐死于存贤。”
“毫无凭证的推测,下官不会相信。”段崇盯着他,道,“而且,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惠贵妃没有任何理由要保全一个与她不相关的于存贤。”
沈鸿儒沉默了良久,思及目前能够改变局面的人只有段崇,决心与他坦诚说个明白。
“于存贤手里还握着流民案子的判决。”沈鸿儒说,“他与前任内阁首辅一向政见不合,这次由他主审此案,他是铁了心要将这帮叛乱的流民打入牢狱!可一旦他现在下马,换上新人,这件案子的走向就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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