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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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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二部--野焚_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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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含雄奇于淡远之中
    安庆幕府聚集着众多全国一时俊杰,使一向爱才惜才的曾国藩颇为以此自豪。他素来重
    视对子弟的教育。长子纪泽今年二十四岁了。前次乡试未中,作父亲的不以为然,儿子的情
    绪却受到影响,来信中有些抑郁之词,父亲觉得对儿子有亏欠。咸丰二年,纪泽十四岁,正
    是求学的黄金年代,不幸离开了京师。这些年,他带兵打仗,已置身家于不顾,更谈不上对
    儿子的教育了。儿子天资聪颖,也知上进,只是家乡无良师。倘若因此而不能成才,不仅害
    了儿子,作父亲的也会后悔不已。现在这里名师如林,嘉朋如云,更兼父子可以朝夕相处,
    时常加以点拨,真正是课子的好环境。为此,他要儿子割舍燕尔新婚的情丝,速来安庆求学。
    半月前,纪泽到了安庆,随行的还有南五舅的独子江庆才。江庆才小时候因家境不好辍
    学务农,后来靠着曾国藩的接济,又断断续续念了几年书,但终因基础太差,长进不大。
    江庆才一见作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说父亲临终时一再要他来找表哥,谋一分差
    使,免得再在乡里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国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分上,没有一口回
    绝,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总督幕府重金聘请、多方罗致四海才俊,对于前来投奔的,
    只要有一技之长,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绝,但对无能之辈,庸碌之徒决不收留。曾国藩的观
    点是:牛骥同槽,庸杰不分,必然使英雄气短,才士齿寒。
    半个月来,曾国藩有意识地考察了江庆才,交给他几件事,都不能办好;性格又疏懒、
    褊急,爱以总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饭时,亲眼看见他将饭碗里的谷一粒粒挑出
    来,丢到脚底下。曾国藩心里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饭时遇到谷,总是去掉谷壳,把里面的米
    嚼碎咽下,从未连米扔掉过。
    一个贫苦出身的人,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国藩于这件小事上看出江庆才不堪
    造就。昨夜为此事思考很久,终于下决心了:尽管南五舅有恩于前,尽管江庆才是至亲,也
    决计打发他回家,安庆幕府不能留下这个阘冗。今天一大早,曾国藩跟表弟好说歹说谈了半
    个时辰,又从积蓄中拿出一百两银子,又亲自写了“世事多因忙里错,好人半从苦中来”的
    对联勉励他,总算把表弟说通了。
    处理好这件事后,曾国藩开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课——临帖。这些日子临的是刘墉的
    《清爱堂帖》,这是纪泽带来的。
    去年,卜居宁乡善岭山的唐鉴,以八十四岁高龄谢世。曾国藩接到讣告后十分伤心,命
    纪泽代他到宁乡吊唁。唐鉴的侄儿将一本字帖交给纪泽,说是伯父生前叮嘱的,此帖留给曾
    制台。这本字帖就是《清爱堂帖》。
    曾国藩接过这本字帖,唏嘘良久,二十年前从镜海师研习程朱理学、探讨前代兴亡的往
    事,一一浮上心头,宛如昨天。这本字帖,他曾在唐鉴的书斋里多次见过。后来唐鉴致仕,
    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国藩那年回家守母丧时,还特为到善化把它借来,细心临摹过一段
    时期。刘墉号石庵,谥文清,乾隆朝大学士,书法冠绝一时。《清爱堂帖》集中地体现了他
    的书法艺术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对唐鉴了解甚深的曾国藩,知道老师如此郑重地将这本
    字帖作为遗物留给自己,决不仅仅只在临摹观赏,一定另有深意。但镜海师死前两年已不能
    作字,又没有遗言留下来,这中间的深意究竟是什么?半个月来,曾国藩天天临《清爱堂
    帖》,天天对帖思考,却始终没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静气地临摹了两刻钟后,又对着字帖深思起来。刘石庵的字,粗看起来天
    趣自然,有小桥流水、远山淡墨之意境,细究则笔笔刚健,字字雄放,包含着黄河长江般豪
    壮气概。他将帖子又从头至尾一字一字地鉴赏一遍,看完后,又对整页整页作一番鸟瞰。忽
    然,如同一道阳光射了进来似的,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赶紧拿出日记本来,记下今天这个不
    寻常的顿悟:看刘文清公《清爱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艺佳境有二,曰雄
    奇,曰淡远。作文然,作诗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于淡远之中,尤为可贵。
    写完,又轻轻读了一遍,在“含雄奇于淡远之中”一句下画了几个圈。他十分欣赏这句
    话,自认这是个很大的发现。一时思绪泉涌,不可遏止。他奋笔续写:昔姚先生论古文之
    道,有得于阳与刚之美者,有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划然不谋。然柔和渊懿之中,
    必有坚劲之质、雄直之气运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写下去:作字之道须阳刚阴柔并进,有着力而取险劲之势,有不着力而得自
    然之味,着力如昌黎之文,不着力如渊明之诗,二者阙一不可,亦犹文家所谓阳刚之美、阴
    柔之美矣。
    他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添了一段:大抵作字及作诗古文,胸中须有一段奇气盘结于
    中,而达之于笔墨者,却须遏抑掩蔽,不令过露,乃为深至。
    曾国藩把这几段联起来读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对字、对诗、对文的研究突然进到了一
    个全新的境界。难道这就是镜海师的深意吗?镜海师一生以国计民生为重,以培养学生的人
    格为重,素来视诗文字画为末技;而自己这几年来位居总督,带兵十万,早已不再是翰苑舞
    文弄墨的书生了。显然,镜海师的用意还不在于此。曾国藩离开书案,在房子里慢慢踱步。
    走了几步,他蓦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与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
    可寓雄奇于淡远之中,文可含阳刚于阴柔之中,那么为人为什么不可以如此呢?曾国藩明白
    过来,也喜悦起来,在日记的结尾处,迅速添上两句话:“含刚强于柔弱之中,寓申韩于黄
    老之内。斯为人为官之佳境。”像一个高明的画师终于完成了最后最得意的一笔,整个画面
    瞬时光彩夺目,曾国藩觉得今天这篇日记也因这两句话而满篇生辉。他心里想,镜海师送帖
    的深远意义,可能就在于此。
    今天的这个早晨过得太有意义了,曾国藩的心情很舒畅,想起儿子来安庆这么久了,也
    没有好好地跟他谈过话,吃过晚饭,他特地叫儿子到书房里来。
    曾纪泽身子单薄,不及父亲青年时代的厚实,五官与父亲一个样子,只是线条没有父亲
    的硬朗,显得柔和一些。待儿子坐下后,曾国藩说:“我这一向很忙,也没和你多说几句
    话。那天到时,我忘记问你了,你在武昌以后坐的船是我原来的座船,船上有一面帅字旗,
    沿途这面旗帜张挂没有?”
    “没有。”纪泽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后说要挂起来,我没同意。”
    “哦,要得。我还问你一句,我写信要你不要惊动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吗?”
    “儿谨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请一概谢绝,只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门里歇了一
    晚。”
    “要得,要得。”曾国藩点点头,“甲三,我一再跟你说过,我不望子孙做大官,只望
    做明理晓事的君子。乡试中不中,不是重要的,关键是把书中的道理参透,这一阵子心情舒
    坦些了吗?”
    “儿子在家时,接读父亲手谕,已开朗不少。这次千里乘船来安庆,沿途见山川形胜,
    风光绮丽,心胸大大开阔了。”
    曾纪泽高兴地笑着,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的光辉,使曾国藩十分欣慰。
    “这便是古人说的,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苏子由说得好:太史公行天下,
    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杰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心胸一开阔,人的见识也
    就自然高了。从来功名乃天数,非强求可得,唯圣贤可学而至。我要你摹画三十二位圣贤
    像,用心便在此。这三十二位圣贤,你都记在心中吗?数出来给我听听。”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庄子、司马迁、班固、诸葛亮、陆贽、范仲淹、
    司马光、周敦颐、程颐、张载、朱熹、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
    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
    纪泽每数一个,曾国藩就扳下一个指头,数到“王念孙”时,恰好三十二个。曾国藩感
    到满意,说:“我写了一篇《圣哲画像记》,你拿去好好诵读,以这三十二个圣哲为榜样,
    时时鞭策自己。”
    “是。”纪泽答,那恭敬严肃颇像曾国藩祗领圣旨时的样子。
    曾国藩又问了儿子关于叔祖父当时出殡安葬的情况,以及母亲、四叔父和各位婶母的饮
    食起居。
    “纪耀今春出嫁,我也跟纪静一样,只付二百两银子回家,陈家没讲空话吧?”
    “陈家倒是没说什么,旁人都不相信,说是大学士嫁女,只有二百两银子嫁妆,天下哪
    有这样的怪事!”纪泽笑笑说,“二妹出嫁的前一天,她的一把金耳挖被贼偷了。”
    “纪耀哪有这种东西?”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是母亲偷偷替她打的,只有七钱重,用去二十两银子。为了这个金耳挖被偷,母亲一
    连三个夜晚未睡好觉,泪流不干。这事传出去,大家都说大学士夫人竟为一个金耳挖这样伤
    心,可见家中金银不多。于是,二百两银子嫁女也就相信了。”
    “今后纪琛、纪纯、纪芬出嫁都以此为定例,一律二百两。”
    过一会,曾国藩又问,“你们兄弟最近读些什么书。”
    “纪鸿跟邓先生读《诗经》《尔雅》,我在读《汉书》。”
    “我生平最爱读《史》、《汉》、《庄》、《韩》四书,你能读《汉书》,我很欣
    慰。”曾国藩顺手从案桌边拿起一本《汉书》
    翻了翻,“我每天不管事情多忙,都坚持读史书十页。你现在无事,至少要读七八十
    页。读《汉书》有两种难处,一是假借奇字多,一是难解的句子多。你必须先通小学、训诂
    之学,先习古文辞章之学,才能把《汉书》读通。”
    “父亲指教的是。儿子于小学、古文辞章之学基础都不深厚。”
    “钱警石老先生、俞荫甫、莫子偲等人都精于小学、训诂之学,你遇有疑难,可多向他
    们请教。黎莼斋、吴挚甫他们,年龄和你差不多,古文根基却比你深厚得多,你要放下大公
    子的架子,平素多与他们相处。”
    “儿子读书十多年了,总像还未得到读书的奥妙似的,父亲,这读书到底有没有诀
    窍?”这几年来,曾纪泽一直在想这个事,今天可以当面向父亲请教了。
    “读书没有诀窍,就在于熟读深思,但要说一点没有也不是。”曾国藩思索了一下,
    说,“依我之见,读书的诀窍在看、读、写、作四字紧密配合,每日不可缺一。这话我以前
    好像对你说过。”
    “我还想请父亲详加指点。”纪泽瞪着两眼聚精会神地望着父亲。这双眼睛的外形与父
    亲极像,但明显缺乏父亲那种威凛逼人的神采,而显得柔软温和,它来自母亲欧阳夫人的遗
    传。
    “看,指的默观,如你去年看《史记》、《韩文》、《近思录》、《周易折中》,今年
    看《汉书》。读,指的高声朗诵,如《四书》《诗》《书》《左传》诸经,《昭明文选》、
    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
    远之韵。譬如富家居积:看书则好比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读书则好比在家慎守,不轻花
    费。又譬如兵家战争:看书好比攻城略地,开拓士宇,读书则好比深沟坚垒,得地能守。二
    者不可偏废。至于写和作——”
    “写和作不是一回事吗?”纪泽插话。
    “不是一回事。”曾国藩温和地对儿子说,“写,是指抄写。对于好的文、句和章节,
    不但看、读,还要写,将它抄一遍,记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隶,你都爱好,切不可间断一
    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写字迟钝,吃亏不少,你须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书一
    万,那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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